二台車在路邊停了下來,氣氛凝重。
葉林岳仔細回想邢仁杰在醫院和他說的故事,上一代的陰陽眼與壯年打鬥的回合,他想了
起來,當年的李仔脫了隊,之後一直到早上,李仔和大人們才在山上找到阿菊及小陳。
故事的內容沒有問題,但細節無法還原。第一個假設,李仔他們可能是真的動作太慢,才
會趕不上去救援,第二個假設,就是一旦確認戰局展開,不到戰事告一段落,其他無關人
等都無法進入打擾。
他們已經聽見槍聲,葉林岳也百分之一千確定戰場就是在此,那沒有其他可質疑的選項,
正確答案肯定是第二個。
強力手電筒的光像被吃掉一樣,超過某個範圍就消失了。
「哇……」
葉林岳感到不妙,阿東則是抱著無線電想與山下聯絡,但無線電完全失靈。
他收起無線電,認命的承認現在的狀況非常靈異。
「我們要繼續往前開嗎?」他問葉林岳。
「你要去哪?」
「拿東西。」阿東只是繞到後車廂的位置,他沒料到葉林岳這麼緊張。
「欸,好像不太對喔。那個……」
「什麼?」阿東正要打開後車廂,突然間,後車廂被一陣相反的力道關了起來。
他的臉色一青,朝著葉林岳的方向望去,葉林岳還站在原地,並沒有跑過來對他惡作劇,
那剛才……
阿東不能騙自己,他其實看見了,有一隻黑色很細的手,像是少女的手,按在他的車廂蓋
上。
他的心底小小的尖叫了一陣,他想拿後車廂的東西,但不敢再開一次。
「那個,葉……葉先生,可以過來一下嗎?」
「好。」
葉林岳跑得像飛一樣的擠了過來,他那邊大概也見到了什麼不太對的東西。這次後車廂順
利的打開了,阿東拜託他看著後車廂蓋一下,他不想遇到後車廂蓋掉下來,手被夾斷的慘
劇。
「你……看見了嗎?」
葉林岳小小聲答道:「在動。」
他不安的望向前方的黑暗。
剛剛手電筒的光被吃掉的時候,他看見了,有手和腳,細細的從光的邊緣跑過去。
「靠么喔。」
「你會做法嗎?還是你會什麼……」阿東不知道要怎麼說,他把後車廂的盒子提出來,突
然間,他們都看見了,阿東手上的盒子誇張的朝他的反方向被狠狠拉扯,飛了出去。
盒子磅的摔在二公尺外的地上。
「幹……」
阿東趕快衝上去把盒子撿起來,還拍拍灰塵。
他是覺得情況緊急,以防萬一才去拿這個盒子,但不知道什麼的東西似乎不想讓他拿。這
點葉林岳很快的注意到了。
「那裡面是什麼?」
「是我的槍啦。我用完要拿回去託管的。」
「槍?這麼大盒?你幹走私的喔?」
阿東不敢把盒子放在外頭了,他趕忙扔進駕駛座上,打開盒子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葉林
岳整個傻眼:「你拿這麼大把的,就給我警棍?」
「你未成年耶!」阿東不滿的頂回去。
阿東給槍裝上子彈,那是一把半個人高的散彈槍,簡而言之就是有巨大的殺傷力。阿東比
任何人都清楚,也毫不隨便。
在做為一個刑警之前,他從小跟著叔叔在山上打飛鼠,捉山雞,在一片黑暗中捕捉各種動
物,年紀稍長之時,他就開始玩飛靶。
如果不是選擇當警察,他現在可能是哪一個射擊場的教練,或是國手。
把這種東西拿出來在路上用,差不多是丟工作的意思,但要是有看見剛剛那隻細細的手,
還經歷了槍盒自己飛出去的情況,只要不是白痴,任誰都會立刻把身上最猛的傢伙拿出來
用。
當子彈裝上之時,葉林岳的眼皮跳了一下。
黑暗越來越近了。不是錯覺,是視野真的又變窄了。
「……祂們會怕嗎?」他悄聲問。
「我阿公說他以前在山上遇過魔神仔,那時候他帶獵槍。反正……先嚇嚇他們。」
「你阿公什麼時候遇到的?」
「他九十歲過世的,應該是……嗯……六、七十年前?」
幹,也太久以前了,算了。
「我沒看到你開槍喔。」
「謝謝。」
阿東站穩腳步,讓葉林岳用手電筒直直照向山壁,飛靶用的散彈槍威力很大,他故意的瞄
準較遠些的位置。
槍響的聲音大到嚇人,葉林岳已經把耳朵摀上了,還覺得好一陣子聽不見聲音,被槍聲掃
過的地方,發出了怪異的聲音,像是蟲子在摩擦翅膀的聲響,只是可能有上千萬隻,而且
那聲音有八成七像人在講話。
葉林岳差點吐了,阿東不知道是戴著耳罩,還是他本來就聽不到另一個世界的鬼祟聲響,
所以沒感覺,除了皺了下眉頭外,他沒有太大的反應。但他彷彿有感受到槍響之後空氣中
的異樣。
在開槍之後,有一陣微弱的風撫過臉頰。
「陳哥?」
不對。
槍響之後,黑暗的確有一瞬間被打散,但在那瞬間之後,黑暗密集的湧了出來。
阿東再次開槍,但仍然沒有發揮太大的作用,黑暗整個包圍到了他們的腳邊,速克達的車
燈熄掉了,緊接著也熄火了。
「幹!」
只剩下汽車的大燈,還有阿東手上的手電筒。葉林岳感覺有東西在捉他的衣服,但手揮過
去又沒有摸到任何東西。
離這裡有一段距離的山上,再次傳來模糊的槍響。
那些黑暗,想把他們困在這裡,直到結束。
「嗚哇啊啊啊!」
捉他的手不止是一隻,祂們想要把葉林岳拖進黑暗中,逼得他發出憤怒的叫喊,汽車的車
燈還沒有滅,但被什麼東西蓋住了似的,那像是很多黑色的手,剩下的光只能從手指的縫
隙裡照出……阿東拿出佩槍,朝著葉林岳的身後開槍。
子彈幾乎擦過葉林岳的臉,雖然他毫無打中東西的實感,但葉林岳的確脫身了,整個人跌
倒在地。
「幹拎良喔!」葉林岳快要氣炸了,他怎麼能容忍自己被這群小咖堵在這裡,一點忙都沒
幫上。要是邢仁杰那王八蛋自己贏了,他的面子給人家擺地上踩也沒關係,但萬一天亮以
後是要幫他收屍,他拿什麼去和何晴那女人交代。
他聽見阿東再次開槍的聲音,槍響不斷,身旁的阿東已經被黑暗所吞沒了一半,剩下的光
僅有扔在駕駛座上的手電筒。
「喂!喂!」
手電筒開始不正常的閃爍。
阿東似乎看不見,在黑暗的更深處,有股像墨一樣黑,燙熱的東西捉住了他,他發出了一
聲驚叫。
葉林岳衝上去,把他撲倒在地上,那些東西沒有對葉林岳造成傷害,但祂們卻赤裸裸的對
阿東展開了攻擊,阿東整個人被拖行了出去,幸好葉林岳硬是把他拉回來。
被救回來的阿東,褲管整個被扯裂了,留下了像是被某種猛獸拖行襲擊的爪痕,襯衫底下
也滲出了血。
「醒醒!」
阿東的眼睛直直的盯著前方,表情木然,像是被嚇傻了,葉林岳想把他拖回車上,他卻猛
力的掙扎。
「……放開我!」
「不行!」
「他在那裡,你沒聽見嗎?」阿東大吼:「陳哥!」
「聽見什麼?」
在一團的黑霧中,葉林岳望向阿東所指的位置,在所有無形的黑暗裡,站著一個低著頭的
少年。
穿著汗衫和拖鞋,理著平頭,孩子的額間亮著一道已經很衰弱的白光。那道白光弱到隨時
要消失都不意外,但黑暗卻被那道光給照得消失無蹤,照出了一條狹窄的路。
似乎是終於讓葉林岳見到他的模樣了,少年伸直了手,指向山頂的方向。
黑暗安靜了下來。
少年轉身,朝著樹林的深處跑去,大步的跑。
三十年前,同樣的時間,相似的地點,少年也曾經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奔跑過。但他沒有
逃出來,他小心翼翼的藏起留在內心的黑暗,長成了大人。
當他還是個少年時,他身旁有一個女孩子,但這一次她不在。
當仁杰的槍打中「壯年」的時候,壯年明顯的變得虛弱,他企圖從壯年手中奪回自己的身
體,但他仍然是人類,他辦不到。
當陳歷行再次取回意識時,他眼見三十年前的噩夢再次上演。
少年在充滿了血腥味、黯淡無光的夜裡,掙扎著。
在這一片黑暗的山林裡,他依舊是個無力的孩子,這些年來他付出的努力完全不敵那些不
可知的力量,宛如螳臂擋車。祂想必是感到可笑吧?
但這一回的少年,一次又一次的站了起來。
這個樣子應該算是死了吧,身體被奪走,只剩下靈魂在外游盪。
他很虛弱,有種隨時會消失的不安定感。
他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麼,當下唯一能做到的只有這個,他放棄自己的身體,隨著無邊無
際漫延在這山中的黑暗四處飄蕩,找尋機會。
為了今天,陳歷行早已把自己的身後事都安排妥當,他沒有家累,這些年過得也夠充實了
,沒什麼遺憾的事。
他唯一掛心的,只有這場戰鬥的勝負。
手電筒的燈恢復正常。光線回來了,他們變得能看見遠方的道路,熄火的車子也重新發動
。
剛才的是幻覺嗎?
「走!快走!」阿東大聲喊道。
葉林岳跨上他的速克達,朝著小陳所指的方向衝去。
那是一段圍起來的黃線,比葉林岳印象中的停車場更遠,他追著那雙模糊不清的拖鞋往前
衝,那雙腳踩進了圍起的黃線裡頭,葉林岳的耳邊聽見了接連不斷的槍響。
要趕上,一定要趕上。
他衝過黃線,圍起來的原來是道坍塌的口子,山壁塌了下來,變成一個入口。輪胎輾過滿
是碎石的山路,差點打滑,他順著斜坡瘋狂的往下騎,左手邊出現了一道純白色的溪水。
水霧掃在他的臉上──一個轉彎,速克達衝過了一個高低差,驚險落地。然後出現在眼前
的是一整片的寬闊溪岸。
他看見了,那個地方除了車燈之外沒有任何的光線,白燈照亮了一個不成人型的扭曲黑影
,那個黑影和他稍早見到的「老人」很不相似,祂更像個人,祂的皮肉像是溶解了一般,
漿狀深紅的血不斷從他身上滴落。
那是「壯年」。光是看著就足以感受到那深不見底的惡意。
那個黑影朝他開槍。
葉林岳沒放掉龍頭,以他多年的幹架經驗,他知道自己死都不能放開,直接衝向前去才是
唯一解,他聽見自己的身後也傳來了槍響,他沒回頭,除了阿東不會有別人,雖然他肯定
看不見壯年,但做個掩護他肯定還是辦得到。
車速飆到了頂,雖然不太好意思承認,不過葉林岳以前沒飆過這麼快,他很訝異車子竟然
還受他的控制,壯年根本沒得閃躲,藍色的速克達直追著他,撞了上去。
「採青了啦!」他怒吼。
相撞的瞬間,車體發出沉重的碎裂聲響,壯年如落葉一般的彈飛起,身體劃出弧線,重重
落地,車子給葉林岳的感受是撞上了一堵厚實的硬牆。
他連叫都來不及的被甩了出去。
車子落在溪岸邊,藍色的車殼破了一地,車輪高速的空轉著。葉林岳在地上滾了幾圈,認
真的覺得自己應該斷了幾根骨頭。
「痛……」真的只有痛一個字可以形容。他趴倒在地,幸好差不多只是普通雷殘的程度,
他還爬得起來。
他不能不爬起來。
在對面的那個黑色的東西,已經試著爬起身子。
那果然是怪物,被這樣撞下去竟然沒死。
「幹……」他抽出了甩棍,用很難看的姿勢站起來,擦了擦嘴角。
對面的那個怪物再次舉起了槍,對準了他。
「幹,阿東?」
他左顧右看,那個不肯借他槍的龜毛鬼,竟然在最危急的時候消失了。
邢仁杰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他的意識已經很稀薄了。
但他知道他聽見葉林岳的聲音。
有個不認識的男人跑了過來,男人扔下了手裡的槍,一把將他抱起,摸他的脈搏。
「你還醒著嗎?邢仁杰?」阿東大聲喊道:「撐下去!馬上就送你去醫院!」
「你……」
他幾乎說不出話了。
「……帶我去,那邊。」
「可是你──」阿東愣住了。他沒料到會看到如此恐怖的景象。
瘦弱的少年拖著整條的深黑血痕,趴倒在溪岸,他奮力的想要往某個方向前進,卻做不到
。
「快……」
溪岸上的石塊染滿了他的鮮血,他應該不要再動,讓人為他止血。他的身上應該有更多致
命的傷,他不能被移動。
可是──
少年用最後的力氣,指向那個方向。
「好。」
葉林岳不知道和什麼打了起來,溪岸的後頭很吵,阿東扛起了邢仁杰,帶他走往他想去的
方向。
一步又走一步,阿東可以感受得到,少年已經剩下最後一口氣。
這可能是邢仁杰所走過最遠,最漫長的一段路。僅僅是數十公尺,對別人來說,也只是個
一如往常的夜晚,但對他而言──
河岸上躺著那一塊漆黑的石頭,看起來很普通,和其他的石頭沒有多大的差別。
他終於抵達了。
阿東感受到一股奇異的氣氛,十分莊嚴而又寧靜,以至於他說不出任何的話。他看見邢仁
杰伸出手,將他的掌心輕輕的蓋在石頭上,留下了一抹血紅手印。
光,從材料中解放了出來,像是洪水,衝上了天頂。
空氣突然變得安靜。
鼓膜震動,如同雷響。
從葉林岳那邊傳來的槍聲消失了。
他不曉得其他人有沒有聽見,他的耳朵突然被耳鳴塞滿,像是整個天掉了下來,在頭頂上
翻覆,大得見不著邊際的巨大風浪,跨過了海洋,劈開了壟罩著這個城市的巨大的殼,翻
過山岳,轟的吹了進來,那是一陣清冽的狂風,帶著淡薄的海的鹹味。
有某種東西被吹散了,從這個城市被吹離,被驅趕出去。
有什麼東西、阿東很確實的感覺到,一隻巨大的手,擊碎了某種堅固且陳舊的東西,然後
祂用巨大的腳輕輕的踏了進來。
他看見邢仁杰的嘴角,勾起了最後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