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祝之眠】參
華以容是被鐘聲喚醒的。
硄硄的鐘聲震耳欲聾,彷彿足足響了一世紀這麼久;她掙扎著硬是逼自己從麻木的無盡黑
暗中甦醒,一睜開眼卻發現鋥亮異常,讓她遮住臉又感覺一陣暈眩襲來。
待適應過周遭的光線,她發現自己躺在那座四合院大埕的中央,不過看上去狀態與方才大
相逕庭,沒有滿庭的雜草,屋子的外貌也顯得乾淨簇新,點綴梳理過的植栽與樹籬,院子
裡沒有人,不過有說話聲,轉頭一看發現正房大廳聚集一夥人,男女老小都有,看上去像
家族堂聚在一塊說著話。
華以容小心翼翼地往廳內靠近,直到跨過門檻站進他們之中,廳內的人還是對她的出現毫
無反應,這才確定這裡的人跟她不處於同一個時空。她大致地環視一下,一個年紀看上去
最長的老人坐在正廳中央的紅木太師椅上,面前左右分別站著兩撥人,各以一個壯年男人
為首,身後站著應該是妻子的女性,一個較高壯的男人與他妻子身後站著兩個青年、一個
少女、與一個較小的男童;另一邊較黑瘦的男人身後站著他的妻子,懷中抱著襁褓的孩子
。
「……所以,這兩年山下的莊稼不如預期,下一年的出口訂單還沒來,茶跟樟腦的稅就又
加上了,現今的生活比起前些年實在更難過,再這樣下去全莊要完……」黑瘦男人皺著眉
,相當心煩意燥似地叨叨唸著。
「……且過吧,仙仔的祭祀日程下個月就要到了。」老人沉吟半晌,吊著煙袋慢悠悠地抽
了口菸。
「是呀,二十幾年前開始時局就一直不穩定,每隔年都會有大變化,我們周家可以豐饒到
這一代也算是承蒙仙仔的保佑,今年的祭典再過去,定可望有所轉機……」高壯一點的男
人開口,雖然也掩不住憂慮但還是保持著樂觀。
「我不是質疑仙仔的庇護。」黑瘦男人又蹙緊了眉心,有意地閃躲了高壯男人的眼神。「
只是覺得,就因為祭祀儀式的日子就要到了,為求來年豐饒,今年是不是改變作法、多做
點什麼……?」
「什麼意思?」老人慢慢地從煙霧中抬頭看向他的小兒子。
「就是說,」黑瘦男人挺了挺身,像是為自己接下來的發言壯壯底氣。「前些日子我跟阿
蘭去找山下很靈的師父算過,他說現在時機大壞,神靈辦起事來都比以往更加困難。若要
解我們周家現今的困境,唯有報給仙仔更豐厚的代價,才有可能做得更多。」
他身後的女人低著頭應了聲,有意無意地攬緊了懷裡的嬰兒。
「什麼樣的代價。」高壯的男人問向他的弟弟。
「好比說……」他快速地掃了站在高壯男人身後的孩子們,那個瘦小、大約十四五歲的小
姑娘一眼。「以往總是做為新娘的代替送出去的紅饅頭,依古禮以活祭的形勢送出去……
」
「你荒唐!」女孩身邊的母親愣了愣尖叫出聲,高壯男人則是臉沉了下來。
「什麼時候輪到妳出聲?」叼著煙斗的老人目光掃了過去,一臉不快。
婦人低頭唯唯諾諾地道了聲歉,同時將臉色一陣發青的女兒拉到身後,另一手緊緊扯住丈
夫的衣角。
「爸,」高壯男人深吸了口氣。「阿潔雖然是查某囡仔,但我們周家希罕栽培至今,好歹
也熬著送到了公學校,就算當不了教書先生也尋著將來好嫁給城裡合適的商家,說不定能
為咱們生意來往有所幫助…這件事實在不能全憑一個算命師信口胡言就隨意當真……」
「大哥,話不能這麼說,那算命師可是那城裡人人都信服、從來沒有出過錯的鐵口直斷;
況且這事辦得準,那阿潔也算是幫助了周家上下一整代啊……」
「仙仔的祭祀從太爺那邊傳下來,從來就沒有聽過用活人祭祀。」高壯男人瞪向他弟弟。
「每七年,七月十七,仙仔破眠之際,祭紅、白麵食小人各四百九,隨牲禮花菓一併放水
祭。紅禮表喜事生生不息、白禮表帶走喪葬穢事,以求我們代代輪轉順遂。傳了好幾代一
直都是這樣過來的,什麼時候輪到一個外人對我們家事指手畫腳?」
「可是大哥,這個祭祀是全村都會參與的,嚴格來說庄頭每個人都會出一分力、祭祀是全
庄都牽掛在肚腸裡的事情。」他抬頭看著他大哥的眼睛,說得理直氣壯。「師仔的說法已
經拓開,若大家都這麼相信,不這麼做,若未來七年情勢更壞,村民的不滿恐怕難以平息
、莊稼欠收,也會影響我們的信用……」
「早些年就說過,查某囡仔書不用讀那麼高,對家族有貢獻才實在嘛,再說,給仙仔做新
娘,也是一件榮耀的事情啊……」黑瘦男人身旁叫阿蘭的妻子抱著孩子,像是說給自己聽
似的低聲喃喃,但廳子小,聲音還是傳到了所有人耳裡。
「我聽妳滿口胡言!我們阿潔到底做了什麼你們要這樣害她?」女孩的母親還是沒忍住,
差一點就要上前與他們撕扯,被兩個兒子拉住。「再說女兒你們也有啊!憑什麼是我們家
阿潔?」
「先不說阿鈴太小還抱在懷裡,主要是阿潔的八字與今年祭祀的時辰契合;若是對我們周
家有所幫助,即便算命師說阿鈴適合,我們也絕不會說第二句話的。」黑瘦男人抬著下巴
直盯嫂子,說得十分認真地樣子。「當然這件事完全不是我一人之言,只是師仔都報了一
條明路,全憑爸怎麼判斷。」
老人抬起眼睛,掃了滿臉怒容的大媳婦一眼,又淡淡地瞥一眼低著頭的孫女,最後看向旁
邊的大兒子:「……其實是有的。」
「爸?」
「但是那是初代祭祀時的事情了,嚴格來說是先祖住的地區,最早確實是採用活人祭祀來
台灣初期各方面條件不好,你們阿祖才跟仙仔協調之後、一切從簡,慢慢演變成你們知道
的這些流程……」
高壯男人瞪著眼看向地板沒再多說什麼話,一旁的黑瘦男人夫妻也低下頭做恭敬貌。
老人閉上眼深深又吸了口菸,呼口長氣後宣布:
「……明日,開匣祭拜,請示過仙仔怎麼旨意吧。」
大房那座鐘傳出報時的聲音,華以容看著眼前的場景與人都像被一個小小的黑洞吸了進去
,霎時之間她又身處一片黑暗,鐘聲整整響了十二次,餘音停下,明光一閃又成了另一個
場景。
適應室內滿佈燭光的刺眼後,她發現自己還站在原地,只是場景有點詭異:有七個人穿著
怪異的深色長袍、臉前蓋著布分不出男女,以她為中心圍跪成一個圓,七人共持著一條很
長的念珠不斷傳遞撥弄,隨著他們手上雕花的錫戒指一陣一陣地磨出尖銳的聲音,同時低
低地頌著無名的咒語,迴繞整個正廳。
華以容戒慎恐懼地盯著他們,但他們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持續低著頭不間斷而虔誠地進行
著已經不知道多久的頌禱。她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擺設比起剛剛看到的略有些更動,屋
子看起來更舊了一些,門庭大開,外面的景色看起來是傍晚,天幕邊緣捲著一點黑的鬱鬱
灰藍。
門外不時有婦女抬著籮筐竹篩之類的廚房用具走過,幾個漢子則在劈造著像架子之類的用
具,有幾個小孩在埕上玩,看上去就是一副四合院還繁榮時的莊稼日常模樣。
在挪動身體的過程中她感覺腳底一軟、像踩到了什麼小枕頭般的東西,低頭一看地上擺著
兩個跟小型寶特瓶差不多大小的饅頭小人,一紅一白,成對地被擺放那七人陣的中心。看
他們低頭禱念的動作未停,她慢慢地閃過那一串不斷被傳遞流動的念珠跨出圈外,確定那
七個人沒有對她的行動產生反應,才開始謹慎地觀察房子現在的狀態。
大廳旁邊放鐘的那間屋子門關著,不斷細細地傳來一陣陣喀噠喀噠鐘擺擺動的聲音,她悄
悄往廚房走,裡面有一個婆子正忙進忙出,那婦人看上去是剛剛看見的少女她娘,只是現
在看上去更蒼老也更憔悴,一旁的架子上一落一落的疊著竹篩,裡面是剛剛看到的同款紅
白饅頭,全部塞的很滿,估計有數十個,灶上還有兩個大蒸籠在趕著蒸製。華以容在門口
乾站了一會兒還是沒人對她有所反應,只能懷抱困惑地往院子外走去。
院子裡有五個孩子在地上玩著沙土,他們把泥打濕,捏成了一個一個有頭有手腳的小人,
在地上堆成了兩落,其中一個煞有其事的甩著榕樹枝、念著胡亂編湊的咒語,其他人不時
一把一把的撒著葉片跟某種植物的種籽,有兩個女孩負責專注地製造著小泥人,一邊捏著
泥巴一邊歡快地念著那首歌:
「溜仔仙,緊來見,呷祝酒,漩金銀。
穿赤衫、啣喜穗,穿白衫、唅翡翠。
眠眠安安擱七載,永福永壽代代貴…」
華以容隱隱感覺到孩子們做的事情跟房子裡正在進行的古怪儀式可能有關,她輕手輕腳地
走近想湊近一點細看,但孩子們猛然一抬頭,看著她竟然哄然一笑、迅速鳥獸散往三院各
間或院外奔去。華以容注意到一個六七歲樣貌的女孩,個子矮小臉蛋嬌糯糯的,頭髮兩邊
紮著紅頭繩,用一種像困惑又帶點恐懼的眼神看著她跑走了,這讓華以容不由自主地跟上
了她的腳步,進入看起來還乾淨未受祝融之災的右側廂房。
和華以容猜測的一樣,她剛剛跟現在看見的是屋子某個很早之前的時空狀態,所以才會這
麼乾淨有人氣以及生活的痕跡。她進入的地方是最尾端的廚房,規格比正座廚房小,有一
個臉很瘦看起來很嚴肅的女性正在揉麵,是剛剛瘦小男人身邊叫阿蘭的妻子,不過看上去
也是比方才多了一點歲月的痕跡。她做事的動作很大,每垂一下麵糰都像在撒氣似的,但
臉顯得相當木然、看不出情緒。
華以容小心的避過她往屋子的另一端走,客廳裡掛著華麗的條幅字畫,內側規矩地放著方
桌與左右兩張扶手椅,牆邊散著幾張圓形花凳,上面一盤一盤地放滿了鮮花水果、動物牲
品、蠟燭、紙錢之類的東西,看起來像是祭禮。
她一直穿過客廳來到廂房,還是沒看見剛剛見到的那個女孩,就在她苦尋未果正要放棄的
時候,突然又聽見一串小小的輕巧跑步聲,轉頭一看窗外那女孩已經越過埕往主屋跑去,
華以容剛推開客廳的門要追,冷不防那座鐘的聲音又打了七下。
硄…硄…硄硄硄硄硄…
她被鐘聲震得腦門發麻,下意識就是掩住耳朵閉上眼睛,再睜眼時發現自己這次站到了主
屋那間放著落地鐘的大房裡。
時鐘指著晚上七點,華麗的大鐘在小小的空間裡沉穩地推進著時間的運行;房門關著,裡
面沒有人,外頭不斷傳來人群交錯步行的嘈雜,正想華以容要推門走出房間一探究竟,天
花板傳來喀噔一聲。
她抬頭望了天花板一眼,接著慢慢地走向房間那座與床搭在一塊、高度觸及天花板的竹製
衣櫃。雙層夾層,衣櫃的頂做得很低,但離天花板還有一段一米左右的距離,她站上層板
,仔細地在衣櫃頂四處摸了個遍,終於摸到一個小小的溝槽,往旁邊一推,赫然露出上頭
狹小的空間。
這個地方原先的設計應該是拿來收棉被等雜物,但是裡面沒有這些東西,縮在裡頭最角落
的是剛剛那個綁著紅頭繩的小女孩,她手上抱著一個用手心捧住剛剛好大小的玉石,綠色
的,發出幽柔的光線,也照亮了她嚇壞的神情。
「不要害怕,」華以容爬上天花板,蹲低身體與她平視,輕輕地問:「我是華以容,妳叫
什麼名字?」
女孩看著她,謹慎的眼神像隻受驚的小貓,捏緊了手上的玉石後才顯得鎮定了一點,細聲
回答:「我是……周花鈴。」
華以容本來想多問點什麼,畢竟這是她目前為止遇到一個可以溝通、沒有惡意的周家人,
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外面大埕響起了龍炮被點燃的聲音,霹靂啪啦地響了將近半分鐘那
麼久,這讓本來就顯得相當緊張的周花鈴嚇了很大一跳,抱著那玉就跳下衣櫃往外衝。
華以容不得不也跟著追了出去,這時發現正廳那七個人還在進行著傳遞念珠頌咒的動作,
她僅僅掃了一眼,就跟著周花鈴的背影穿過已經沒有人的廚房、往左護龍廂房跑去。
左廂房的格局與右廂房相同,會先通過寢室、客廳、然後也是一個較小的廚房,周花鈴一
直跑到這裡才停了下來,然後也不理會華以容,只是瞪大眼睛隔著廚房的竹篾窗靜靜地盯
著外面。
華以容蹲到她的身旁跟著看過去,這下終於看清院子裡現在的全貌,院子裡有男女老少共
近百人左右,全部都穿著素色的青布衣黑褲,大致分成左右兩列,簇擁著中心的主要隊伍
:有兩列人持著點燃的蠟燭,以左紅右白的分類組成一條長長的燭光道,他們的中間則是
由男子們扛著類似擔架、依隊伍的頭至尾大概是牲禮、紙錢、花菓類的東西,最後還有像
是樂手的數人。不過整個隊伍最顯眼的還是最前端,小山似的堆著同樣左紅右白的兩落東
西,華以容這才意會過來,是饅頭,她剛醒來時在身邊及廚房看到的,數量眾多的饅頭小
人。
「這是……在做什麼?」她開口,試圖問身旁的周花鈴。
「溜仔仙的祭祀儀式,」意外的,周花鈴直接回答了她,但聲音顯得非常焦慮。
「溜仔仙?」
周花鈴縮了縮肩膀,捏了捏一直抱在胸口的玉石,像是稍稍安定了下來。「阿母說,那是
我們周家的守護仙,每七年都要像這樣祭祀一次,就可以保佑我們一家平安。」
「保佑平安……」她沈吟了一下,想起早先那群周家人說的話。
在一陣長長的吟唱之後,嗩吶與笙笛類的樂音開始響起,人群開始躁動起來,周花鈴抓住
華以容一邊衣角抬起頭,第一次直視她的眼睛。「花鈴不想去……花鈴不要去。」
華以容看著女孩的臉,看進那最深處的驚懼,不由得怔了一怔。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是她竟然一直到現在才想起最重要的事。
洛錚在哪裡?
她想起自己醒來之前的那段遭遇、那個吊在燒焦廂房裡的女屍,祂身上紅到扎眼的旗袍,
跟暈過去之前洛錚的聲音。
華以容覺得胃一緊,忍受著恐懼漫上的反胃感,推開小廚房的門衝向外頭,試著在這一大
群人裡面找出洛錚的影子。
興許是推門的聲音太響,禱念的、唱咒的、演奏樂器的聲音突然一致地停了下來,上百村
民所有人一齊唰地轉頭往她看。
華以容沒有遲疑,只是在擁擠的人群中推著他們往前奔跑,因為她看見了,正廳裡那群奇
怪的念珠七人眾裡,直挺挺地站著一個紅衣女人,那件剛剛才被它的主人穿著追著她們跑
的旗袍如此眼熟,但是如今套著它站在那七人圈子裡卻是她的親姊姊。
「華洛錚!」
她邊跑邊竭盡全力地大吼,想讓洛錚從垂著眼的迷茫狀態中解放出來;但當洛錚緩緩抬起
眼,對她露出空洞而冰涼的笑容,空氣中卻轟隆地劃過那鐘沉重的報時聲。
華以容忍不住低下頭摀緊耳朵、咬牙忍受那股貫穿腦門的巨響與疼痛,而鐘聲落盡後她睜
開眼,發現自己獨自倒在初來時那一片陰暗、爬滿蛛網的廚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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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錚姊姊在本作裡第二次呼郎抓企做某,
辣個炙手可熱的女人。
上篇推文回覆完畢謝謝大家(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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